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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枝才有花 有国才有家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9-01 04:40:00 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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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嘉庚 图片由作者提供

厦门大学校内的陈嘉庚像。图片由作者提供

陈嘉庚1940年回国慰劳考察行程 图片由作者提供

陈嘉庚(1874—1961)是著名爱国华侨领袖,被毛泽东誉为“华侨旗帜,民族光辉”。

嘉庚先生也是一位教育家。他16岁离乡赴南洋谋生,1894年回家乡集美创办惕斋学塾;1913年,创办“乡立集美初等小学校”;此后,相继创办了幼稚园、中学、女子师范、幼稚师范、水产、航海、商科、农林部、国学部等,形成了完整的教育体系,其目的是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,实现“教育救国”。1919年,他从新加坡回国筹建厦门大学;1921年,厦门大学建成,成为我国第一所由华侨捐资兴建的私立大学。此后十余年,陈嘉庚一直在海外经商,为厦大和集美等学校的发展筹措资金。全面抗战伊始,为了支援浴血奋战的国人,嘉庚先生带头捐款。1940年,陈嘉庚率领南侨总会组织的“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考察团”,回国慰劳前线将士与后方军民,并考察了十余所大学。

嘉庚先生说:“这次回国考察最大的动机,是想了解国内真况,俾回南洋时,赴各地鼓励侨胞,更努力为国捐款,坚持抗战到底。”(沈仲仁《华侨领袖陈嘉庚救国言论集》)这个考察团由陈嘉庚在1940年初发起成立,团员共52名,其中30余人于2月底到新加坡集合,进行准备工作。“诸代表虽由各埠举派,然到国内非仅代表一州或一属,乃系代表全南洋千万华侨,故通称曰南洋华侨慰劳代表。”(陈嘉庚《南侨回忆录》)

陈嘉庚1940年回国考察这段经历,尤其是对延安的访问,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。在此期间,陈嘉庚访问了很多高校,并做了多场演讲。抗战全面爆发后,一些原本位于华北、东南的高校迁徙到了西南、西北,也有少部分学校在省内迁徙。全面抗战之前,在国民政府教育部登记的高校有108所,受战事影响而迁移的有77所。据不完全统计,陈嘉庚参访了10余所迁徙后方的学校,超过迁徙高校的10%,可见他对抗战时期中国大学的关注。

1940年3月26日,陈嘉庚从仰光转机到达重庆,开始慰劳考察。4月28日,他参观了重庆大学,并就华侨投资问题发表了演讲。针对华侨资本家不能投资祖国使人悲观失望的困境,陈嘉庚提出了新的思路。5月初,受四川教育厅长的邀请,他参观了四川大学,“校舍多新建,有未竣者,规模颇大”。他本来计划参观华西坝五大学,如金陵、东吴、金女大等,但“适因有他约时间已到,匆匆辞出。本拟后天再往,而越日诸校来函招宴,故婉辞之”。

5月底,陈嘉庚到达延安。在这里,他亲眼看到边区官兵一致、军民一致,认为这是“克敌制胜之本”。其间,他参观了抗日军政大学、延安女子大学,感受到了共产党办的大学里,师生们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。他在《南侨回忆录》里谈到了这次经历:“延安女子大学,内有南洋华侨女学生多人,暹罗、马来亚、荷印都有。余询校中各情,据答学膳宿等费均免,每月复给一元作零用,衣服一年寒暑各给两套,均由政府供给。菜资每生每日六分,如伙夫善办理者,每星期有猪肉一次可食,否则无之。早餐食粥,午晚餐食小米饭(系黍而非米),菜并汤合煮一大碗,六人共一席。伊等兼养猪及开垦荒地种植物,所卖钱概归学校,此为学校私有,与政府无干,学校则将卖得之钱添买猪肉,每星期可加食肉一二次。又询彼等在校内除上言及读书外,有何其他工作。答大日子及星期日,须分队到各乡村演说,劝告农民等爱国,同仇敌忾及卫生清洁、和睦亲善等事。又问效果如何,答甚见功效。前外间讥刺陕北人,一生洗三次,生时一次,结婚一次,死一次,今者大不相同,虽衣服亦常洗,可于行路之人及农民验之便知。”

关于在抗日军政大学的见闻,官兵与普通学生间精诚团结,亲爱热烈,毫无地位差别,更是让陈嘉庚印象深刻。“同朱君(朱德)乘车到第四军校,适学生在校前赛篮球,学生及观众均无行礼。有一学生向朱君大声呼曰,总司令来比赛一场,朱君即脱去外衣,与诸生共赛两场,其无阶级复如是。”(《南侨回忆录》)两个多月前,陈嘉庚到重庆时,为国家民族的前途感到无限忧虑。参访延安的所见所闻使他精神焕发,陈嘉庚曾满怀信心地对同行的慰劳团员说:“中国有了救星,胜利有了保证,大家要更加努力,肯定会胜利的。”

7月底,陈嘉庚返回重庆,畅谈对西北之行的看法,宣传共产党的作用。但当时的重庆报纸,对陈嘉庚的演讲只登题目,具体内容只字不提。8月9日,陈嘉庚到西南联合大学演讲《西北考察之观感及南洋侨胞之近况》,讲他在延安的感受,昆明报纸同样只字不提。几天后,《神州日报》披露,陈嘉庚的演讲“辞意恳挚”,“听众二千余人,莫不感动”。

8月16日、9月9日,陈嘉庚又到贵州贵阳、江西泰和访问两所高校。

当年10月25日,陈嘉庚抵达福建安溪。战时集美各校迁徙到安溪上课,陈嘉庚自1921年出国,距这时已19年,重与集美师生相见,可谓感慨万千。正是在10月27日的集美学校欢迎会上,陈嘉庚说了一段后来被广为传颂的讲话:“我培养你们,我并不想要你们替我做什么,我更不愿你们是国家害虫、寄生虫;我希望于你们的只是要你们依照着‘诚毅’校训,努力地读书;好好做人,好好地替国家民族做事。”(叶友德《校主印象记》)

11月5日,陈嘉庚到达漳州,在漳州的崇正中学对集美、厦大校友演讲,回顾了集美学校与厦门大学创办及艰苦维持的过程。他说:“夫教育为立国之本,兴学乃国民天职,欧美人民之捐资兴学者比比皆是,其数之巨极为可观,换言之,西洋捐资兴学已蔚成风气,是以余虽办有集美、厦大两校,不足资宣扬,实聊尽国民之天职而已。”他还勉励同学“务须各本所学,以贡献于国家社会”。(见王增炳等编《陈嘉庚教育文集》)11月9日,陈嘉庚到达长汀,看望内迁长汀的厦大师生。14日,他乘汽车前往大田,视察战时迁移到这里的集美农林、水产、商业三校,发表演讲《有枝才有花 有国才有家》,提出了“中国的希望在延安”这一断言。在演讲中,陈嘉庚深情叙说道:

我们在新加坡启程之前,国民政府的使馆官员已多番游说,数落他党的诸多不是。说实在的,我是带着对共产党的成见率团回国的。到了重庆之后,虽受到了国府高规格的接待,却也耳闻目睹了陪都的黑暗和腐败:抗战气氛淡薄,贪官污吏横行,官商勾结,囤积居奇,结党营私,大发国难财。灯红酒绿中,政府官员醉生梦死,挥霍民脂民膏,我们深感痛心和失望,国家前途深可忧虑……蒋委员长和国民政府党政要员多方指责共产党共产共妻、破坏抗战、扰乱后方……是不是这样呢?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到了西安之后,为了了解真相,也为了忠实履行南洋800万侨胞让我们“慰问每一个战区的抗日将士”之重托,我不顾国民政府“你是大资本家,共产党不会欢迎你,去延安生命无保障”的再三告诫,冲破当局的重重阻挠,坚持北上延安——国家处在危难关头,我身负数百万侨胞劳军之重任,岂敢以个人安危而避之?

我们这次回国慰问之行,感受最深的当数延安。5月31日傍晚5点半,当我们南侨慰问团的车队抵达延安之时,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工人、农民、学生、士兵和边区干部5000多人的夹道欢迎。次日晚上,边区政府在中央礼堂为我们举行了隆重而简朴的欢迎晚会。在延安期间,慰问团自由地参观访问了机关、部队、工厂、学校、商店和附近的乡村,广泛地接触了各界人士,和他们进行了深入的交谈,发现这里并没有所谓的“共产共妻”,私人商店得到保护,买卖公平自由,甚至百姓出入机关都不受限制,妇女不用缠脚,没有乞丐和无业游民,没有缚“田鸡”抓壮丁,也没有抽鸦片、狎娼妓等伤风败俗之事,百姓安居乐业,社会风气良好……这和南洋的讹传大相径庭,和我在重庆、西安的所见所闻天差地别;在抗日军政大学、女子大学、鲁迅艺术学院、陕北公学等学校,我遇上了许多从南洋归国抗战的侨生,我不善于国语,就用闽南方言和年轻人进行了自由交谈,和他们促膝谈心,侨生们满腔热忱地为我介绍了边区政府、共产党、八路军、新四军,介绍了“持久战”、“全民抗战”、开辟敌后根据地、“三三制”和正在进行的“百团大战”等等。我接触了陕甘宁边区的党政军干部和士兵,也几次和毛泽东主席长谈——毛主席住的是普通的窑洞,穿的是打补丁的衣裤,吃的是窝窝头、小米粥……我们这次访问延安最大的收获是:看到中共对坚持团结、抗战到底的方针,他们立场坚定,态度诚恳;我感佩延安艰苦奋斗的精神……有了他们,中国有救星,抗战胜利有保证……抗日的希望在延安,中国的希望也就在延安!我在各战区慰问结束之后,特意回到福建,路上见闻,感慨良多。在福州的报纸上,我看到了战乱和暴政给民众带来的痛苦:达官、富豪趁火打劫、搜刮民财,官肥民瘦,百姓走投无路、无以聊生,全家投江者屡见不鲜;从福州南下,沿途又见虐待壮丁的情形,把壮丁们五花大绑串在一起押送,边走边打,如此壮丁上了战场如何打仗、怎样抗日?此与延安父送子、妻送郎,戴红花、骑大马、敲锣打鼓光荣参军参战的动人场景有着天渊之别。

关于这篇演讲稿,曾在大田一中任教的范立洋说:“当年校主演讲时,没有演讲稿,基本上是即席讲话,也没有录音和完整记录。先生演讲都是用闽南方言,再由翻译译成普通话。该文是几十年后由一位校友根据当年的笔记整理而成的,最后定稿时,又找了七位当年的学生审阅,形成此文。”

11月16日,陈嘉庚重返长汀,当晚,为厦大师生演讲南洋种植橡胶的历史,用种植橡胶必须预防杂草与白蚁的案例,来比喻抗战与建国。

12月9日,陈嘉庚结束了这次考察任务,离开祖国。

此次嘉庚先生回国之行,历时八个月有余,行程五万里,足迹遍及四川、甘肃、青海、陕西、河南、云南、贵州、广西、湖南、广东、江西、浙江、福建13个省份。实现了他事前“凡交通未受阻的要区,都要亲自前往,以便返回南洋后能向华侨报告真实情况”(陈碧笙、陈毅明《陈嘉庚年谱》)的愿望。

在漫天烽火中旅行,绝非易事。多年的兵戈扰攘,使得中国的交通线路多有阻断,且陈嘉庚所到之处以高原、山地和丘陵等地形为主,山高坡陡,地形复杂,更加重了出行的困难程度。面对这些复杂情况,陈嘉庚也曾心怀忐忑,并对自己能顺利完成跨越数省的旅途颇感欣慰。“他开始说当他离渝由成都启程时,颇担心自己不惯作长途旅行,可是这次居然能依期完成旅程,毫不感觉疲惫,这是非常愉快兴奋的事。”(《华侨领袖陈嘉庚救国言论集》)然而,说是顺利,乃依结果而论,若论过程,其实颇为曲折。一方面是交通不便,陈嘉庚以各色交通工具接力的方式才得以踏遍祖国这些河山。据统计,除步行外,陈嘉庚乘坐的交通工具有十余种,火车、飞机、水上飞机、军用飞机、汽车、货车、军用卡车、木炭客车、大火船、汽轮、小汽船、小电船、人力车、轿子等,可谓无所不包。另一方面是需要应对旅途中时常发生的意外情况。例如,“坐轿,山路崎岖,有时步行”;有时车坏,需临时停留,“乘汽车离贵阳,中途车坏,晚住河池”;有时赶时间,常于凌晨、午夜出发或到达目的地,“午夜乘火车离开西安”“凌晨五点抵桂林”“午夜到上饶”“从贵阳,乘西南运输公司货车,于29日半夜到昆明”。此外,恶劣的天气也形成了严苛的挑战。6月18日,自西安乘火车抵华阴途中,“当时正值盛夏,车厢内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”。(《陈嘉庚年谱》)

彼时,陈嘉庚已66周岁,年过花甲,几近古稀。3月26日自仰光到达重庆,“从机场到开会的地方要走三百多级石阶,嘉庚拒绝乘坐事先准备的轿子,走到二百多级时,跟在后面的大员们已上气不接下气,他也有点吃力,便停步观看长江风景和马路两边挤满的自动来欢迎的群众”(《陈嘉庚年谱》)。或许正是这种迎难而上、坚持不懈的精神支撑着他完成如此漫长又艰险的旅途。

陈嘉庚此次回国考察慰问之行,尤其是西北的延安之行,给他的精神世界带来了巨大转变。他曾说:“外面曾传说,延安仍在厉行土地革命,没收财产,压迫大地主,欺负大商人,此外并传说男女社交很随便等等,这一切,在事实上都没有,完全是一种造谣而已。”“使我最感兴奋的,倒是在延安看见了他们上下一致的苦干精神。有一天,毛泽东先生在他所住的窑洞中请我吃饭,我发现他的窑洞中除了几只高低不平的桌椅外,并无其他的设备,他们这种艰苦生活的作风,确是值得我们敬佩。”(《华侨领袖陈嘉庚救国言论集》)他后来经常向人讲起自己在延安的所见所闻。陈嘉庚凭借自己的人格和特殊身份,客观、公正地阐述对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看法,并在考察大学的过程中,向青年学子积极传播“中国的希望在延安”这一论断,这在相当程度上纠正了一些后方学子对中国共产党的偏见。

回顾陈嘉庚1940年率南洋华侨考察团回国慰劳的全部行程,我们对嘉庚先生一生通过教育救国“实现中华崇光”的理想有了新的认识,不禁想起他在集美创办的第一所学校“惕斋学塾”门口的那副对联:“惕厉其躬谦冲其度,斋庄有敬宽裕有容。”

(作者:邬大光,系厦门大学教授)